我喜爱这样的节气。关乎泥土的芳香,关乎爱和期望。万物气愤盎然,又镇定自若。但是,一切的细节,都是细微和幽静的。
气候也好,不冷不热,入夜后,人散去,月朗风轻,更是清净。假如不出去逛逛,就这样睡过去,岂不是白白孤负?
在大众眼里,他是朝廷官员,哪怕是被贬放逐,官身也还在。白日里,走得再近,碍于身份,说话毕竟有几分忌惮,放不开。他也觉得不自在,没有畅怀畅谈的感觉,倒不如趁四下无人,去麦地里逛逛。
从这一垄走到那一垄。不必找寻麦地的主人,说一个满足合理的理由,想吃麦粒了,就挑拣着扯下一支丰满的麦穗,放在手心里,悄悄搓去略有些扎手的皮,再悄悄一吹,一小把黄中带绿的麦粒就到了嘴里。
他这终身,爱过许多。爱莲,就将湖里的杂草拔掉,种满莲花;爱牡丹,两次去洛阳寻访不遇,就遍访民间,撰写了《洛阳牡丹记》;爱山水,常常率众出游,尽情全国;爱酒,无酒不成文,无酒不成乐,到最后,也不承认是独爱,只说:“醉翁之意不在酒。”
二十四节气中,小与大总是相对而言,有小暑就有大暑,有小寒就有大寒,有小雪就有大雪,唯一小满是破例,只要“小满”,没有“大满”。这一点,不必操心去解,清人金埴早在他的《不下带编》说出了理由:“扑满,器也。器满则倾,是倾满也。满苟得,则苟满算了。所以节有小满,而无大满也。”
欧阳修的这一首五绝,姓名就叫《小满》,仅仅,在他步入宦途时,还不曾意识到这一点。
他出世官吏之家,4岁那年,父亲病逝任上,为官清凉,且仗义疏财,未给家人留下“一瓦之覆,一垅之植”。
蟾宫折桂,一日看尽长安花,已是人生喜事,而婚姻大事,也在机缘笑谈中说定。
欧阳修是相同。这边蟾宫折桂,那儿,翰林学士胥偃即揽他为婿,将女儿许配给他。
洞房花烛夜,金榜提名时。人生四大喜事,他刹那得了两件。可谓喜上加喜,世人看在眼里,皆是艳羡。理学家程颐则相反,他有闻名的“三不幸”之说:人有三不幸:年少及第,一不幸;席父兄之势为美官,二不幸;有高才干文章,三不幸也。原因是这三件事,简单使人志足意满,少了谦逊,伤人害己,祸殃也就不远了。
踏入宦途后,他上疏论事,必是慷慨激烈,寸步不让,指陈朝政阙失,推广变革新政,不惮权贵,不避群臣切齿之恨,乃至对皇帝都敢放言直谏,人称“一棚鹘”。
鹘,是鹰隼类猛禽。对这个称谓,欧阳修不恶感,还颇有些骄傲,专门写了一首《鹘》,贴在了自己的书房里。
文人的笔能够当箭使,没有遮拦也不想拦,有什么说什么。起点也许是好的,但过分用力,拉得太满,满到自己也遏不住的时分,那射箭的弓也一定会断掉。
以欧阳修的特性,当然不会坚持沉默。除了同路相惜,更由于推广新政因而遭到阻止。在他看来,推广新政是强国安邦的良策,不能就此停下来。
读前史,咱们我们常常慨叹,小人当道,奸佞之徒遮盖皇帝,忠臣良将总是受伤。但人间事皆有因果,擦去风烟与本相的含糊,细细探求,种下这结局的人,有时分竟是自己——
其实,他怎会不明白自己的境况?尽忠职守算了。那一句修身治国平全国,不是写在纸上的空言。
不再盛气凌人。王安石来看他,他备了酒菜,出门相迎。两人曾因变法,互不相让,这一次,相逢一笑泯恩仇了。
酒也喝得少了。不再醉到酩酊插花归,连全国公认的“醉翁”名号,也改成了“六一居士”——金石遗文一千卷,藏书一万卷,琴一张,棋一局,酒一壶,再加上已是老翁的他,人间景色千般千般熙攘,他与它们晨昏相伴,相对悠然。
犹还记得他的《醉翁亭记》,是他谪职滁州时所写。造亭子的,是山上的和尚智仙;亭子的姓名,是他用自己的别号来称号——喝一点点就醉了,并且年岁又最大,自己起个别号就叫醉翁。
文人解愁的方法,除碰杯酹酒,便是寄情山水。酒入愁肠愁更愁,而山野清溪,清风明月,放旷逍遥,终至能神游八方,忘掉半生的荣辱沉浮,功名尘土笑谈,勾勒出爽快人生,文思泉涌,妙笔生花,翻覆出秀丽文章。
那是富有落尽后,他给自己拾掇的一片静好。水流花落,那么多的恩怨和纷争成了回想,捧一把麦粒在手心,自有一种年月悠长,结壮温暖的幸福感。
在描绘小满时节农家日子情状的古诗中,他还有一首《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(其二)》:
归隐田园是这么心旷神往,但是我自个知道归隐得太晚了,当身体健旺之时就应该隐退的,但是看看现在,年月蹉跎,自己现已老了。
老子终身游历讲学,对此早已是洞察一切:“持而盈之,不如其已,揣而锐之,不行长保。堆金积玉,莫之能守,富有而骄,自遗其咎。”翻译一下,大致的意思是:执持盈满,不如当令中止;暴露矛头,锐势难以坚持持久。堆金积玉,无法守藏;假如富有到了专横的程度,那是自己留下了祸源。一件工作做的圆满了,就要含藏收敛,这是契合自然规律的道理。